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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千岁春秋沉浮着历史的风烟,迢迢万载几许风雨飘摇,我亲眼看着这岁月荏苒代谢,一如我滔滔江水东逝奔涌不绝。两岸生灵朝来夕往,我叫不出它们的姓名,更不知它们何地诞生,又在何时消亡。我本无情江河水,自然无半分贪嗔痴爱。
我慢慢睁开双眼看向江畔,是何人的沉吟将我唤醒?循着声音望去,是一个白发苍苍、身形瘦削的老者在北岸徘徊。
岫云熏夕落尘路,满愁霜竹满山秋。日暮低垂,那老者仍彳亍哀叹,任秋风吹散发丝,吹乱薄裳,他面容上的愀怆悲愤如树根扎入泥土般,印刻在他满布的皱纹中,仿佛生来如此。
我并不在意身侧的来人是嬉闹的幼童还是浣衣的女子,抑或行将就木的老者。按理说,此时我已然再次闭上双眼。
但是我没有。
莫名的,透过他略微佝偻的瘦弱身躯,我看到了皎皎明月和高山银练,我感到他身上排山倒海的力量和铺天盖地的悲痛向我涌来。我鬼使神差地屏息凝神,细细分辨他的呢喃——
天地啊!有谁明白我心中的苦闷,我沉心自省无过反被流放,戕害邦国的奸臣却稳居朝堂,我只希望我的家国免受战乱,芸芸众生脱离水火。大王啊!请您睁开眼看看这人世间,秦王对您的领土虎视眈眈,您只轻信令尹子兰而将臣放逐至此,邦国离灭亡难道还长远?
我不禁失望。我曾见过数不清的人同他一样,自怜壮志难酬,愤懑君无慧眼,但也仅仅如此,他们很快就会在现实面前低头,遗忘那些意气风发的满腔抱负——他也一样,会和我见过的那些人一般无二。
后来我总是见到这位老者,他一如初见时徘徊在江畔,似乎漫无目的,时而高歌长啸,时而泣涕涟涟。我便默然旁观,思索他何时会遗忘他的志向。
可是日复一日皆是如此,他用那浑浊而悲戚的双眼深深看向我,口里念叨着家啊,国啊,百姓啊……他如此深爱他的家国吗?我不明白,毕竟我不懂恨也不懂爱。不过,我开始好奇他的姓名了。
转眼春风又绿江岸,二三渔翁摇着小舟泛起涟漪,唱着我或熟悉或陌生的曲调撒网捕鱼,言笑晏晏。
“呀!您不是三闾大夫吗?何故至此?”
我看向渔翁的对面——是那个老者。他比旧年更瘦了,披头散发,脸色憔悴,形如枯槁,毫无生机。
老者的表情看不出喜悲,“举世浑浊我独清,众人皆醉我独醒。”
渔翁摇摇头不以为然,“圣人与世推移,您若是随波逐流,何故至此!”
老者的眼眸刹那间明亮,如尘尽光生,仿佛能够照破山河。他用苍老而嘶哑的声音慷慨陈词,“倘若让我以清白之身受世俗污垢的沾染,我宁愿投身江湖,葬身鱼腹!”
我心头一颤,我好像错了,或许真的有人不会遗忘,而是选择,至死方休。
老者作别渔翁,独自走向昏暗将灭的天际,一步一停顿,一步一吟唱。
“我的理想啊,渺然无望;我的悲愤啊,使我坚强。困境休想将我击垮,忧患不改我志向。但愿吾毅为后人效法,但愿吾志永世流芳。”
“浩荡湘江东不尽,来去皎洁世无双。人生蹉跎各有命,定心广志何所惧。可叹人心渺难测,举目八方无伯乐。重云叠嶂不见日,大厦将倾世道苛。”
我久久怔然,回过神时他已离去。夜幕笼罩,月迷津渡,春风乍寒,满目苍凉。
原来我也会感到孤独无望。
可惜我终究不知道他的姓名,我只从渔翁的口中得知,他是“三闾大夫”。
我开始期盼他的到来,他却许久不曾露面,再一次见到他已是初夏了。
老者瘦弱得我几乎认不得,他脸上经年累月的怆怳悲绝,像风吹去车辙中的浮尘那样,虽然留下痕迹,却也算是烟消云散。他平静地走向我,伫立在岸边,身躯在风中摇摇欲坠。
我的心脏不可控的跳动起来——他终究知道了——我非常笃定。
我拦下了鱼寄尺素,却挡不住飞雁传书,秦军踏破了郢都,我知道那是他的故土。
他的声音缓缓响起,不再是痛彻心扉的呼告,而是满怀眷恋的绝唱:“我不在意我身在何方,半生情系兮,碌碌萌苍,赤胆忠心兮,皆付君王,我心所指兮,永为理想,我思所向兮,方为故乡。”
“尘埃之外我自清,人间不容日月明!”
老者在看我,又不像在看我,他的目光穿过我的波涛,凝望着那遥不可及的远方。他慢慢朝我踱步,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。
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惊骇,几乎想要哭泣和呼喊,我奋力挥动着臂膀,掀起狂风巨浪,招来阴云密雨,试图阻止他前进的脚步。
但我什么都做不到,甚至没有改变分毫他古井无波的眼神。是我忘了,他所遭遇的一切都无法让他动摇,何谈我这片刻溟蒙风浪。
我突然释怀了。我阻止不了他,我不能阻止他。
他要回到他的家国,他要拥抱翘首期盼他的黎民。他怀中紧紧抱着的哪是巨石,那是理想。
我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,抬手挥去风雨,停下翻涌的江水。至少,我能让他这几步走的易一点,落的轻一些。
一声巨响之后,天地归于沉寂。我看不到曾经栖鸟的白沙洲,也看不到千舟竞发的百川流,只有一帆孤影随风远去,不系荡悠悠。我闭上眼眸。
不知过去了多久,我因此起彼伏的落水声惊醒。江边站满了百姓,从江头到江尾无一处虚席,他们不约而同地唱起一首歌。
“屈心而抑志兮,忍尤而攘诟。伏清白以死直兮,固前圣之所厚。”
好熟悉,我一定在哪里听过。
我记起来了,是那位老者。
头顶是耿耿明月,身旁是万家灯火,听着众生的歌声在风里流转,传唱在每一寸土地上,我如死亡般沉睡了百年的血液重新沸腾,与他们的笑与泪相和。
他们将竹叶包着米粮投入江水,引得鱼虾纷纷叼食。我情难自禁地欣慰起来,你瞧啊,你守护的人都记得你,你守护的人要来守护你。他们将你的事迹口口相传,他们将你的精神代代践行。
又是千载春秋,我再也没有闭过眼睛,我要看着他们安居乐业,岁岁欢愉。如今,我已见不到像你一样高洁的志士在我身边悱恻彷徨,他们都站在他们应站的地方书写人生华章。这是你没能触碰的美好,但这一定是你乐见其成的治世天光。
我仍不知道你的姓名,不过我想这已不再重要。你的姓名没有在我的江水中留下声响,但你的姓名在华夏儿女心中永远流淌。
世人给我起了个名字。
他们唤我,汨罗江。
作于2023年11月16日
(作者来自郑州外国语新枫杨学校 高三21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