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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前,记者采访了曲学研究者陈玉成。就他的“元曲曲谱没有失传,元杂剧和散曲能重现原调”的研究发现,作了进一步访谈。
记者:你认为元曲曲谱没有失传,就存在于《太古传宗》的前四卷中。那么,《太古传宗》成书的年代以及它和元曲是什么关系?
陈玉成:《太古传宗》前后所附六篇序言,提供了本书编撰和刻印经过。苏州曲师顾子式最先记谱,他去世前传谱给姪孙顾峻德。顾俊德与好友汤彬和整理出二卷四册《太古传宗》,于康熙壬寅年(1722年)留下两篇序言,刊印未成而两人先后去世。乾隆七年至十一年,汤彬和女婿徐兴华、顾俊德学生朱廷镠参与庄亲王主持编撰《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》,完工后二人将家传旧谱献给庄亲王。庄亲王命二人再做修订,增补《时剧新谱》一卷二册,交乐工朱廷璋、朱珩于乾隆十四年(1749年)刊印成书。从顾子式到朱廷镠是四代人,按照正常寿命推断,顾子式约生活在明代万历年间。书中所收最晚作品出于万历年,间接证明《太古传宗》首次编撰在万历年间。
序言提到顾子式是“苏郡之名师”,此谱是“内廷供奉之乐”,可知顾子式是明代南教坊乐工。明代教坊供奉以北曲为主,南曲地位不及北曲。曲文有元代流行作品,也有明代新作杂剧、传奇和散曲。明代嘉靖至万历年间,寄居江苏太仓的乐工魏良辅发明昆腔磨调唱法,将南曲由七声音阶改为五声音阶,先在苏州一带流传开,明末逐渐传到京城。明末曲家沈宠绥又用昆腔唱法改革北曲、订正北《西厢记》字音,至此昆曲改革才全部完成,沈宠绥在清兵南下逃难途中去世。昆腔南曲在明代未发现有乐谱留存,直到乾隆十一年《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》编定,昆腔南北曲唱法才固定和统一。
从明代万历到清代乾隆一百多年间,是元明南北曲与昆腔南北曲并行、新旧交替时期。这段时间正好留下两部乐谱,即《太古传宗》和《九宫大成》;一个是元明南北曲旧调,一个是磨调南北曲新腔。《太古传宗》收录曲子是元明两朝留下的南北曲经典作品,保留了元代以来的曲调,是未经昆腔唱法改造的早期曲谱。它最有价值部分是元代北曲杂剧《西厢记》整本曲谱、大量文人散曲和套曲。它保留了被昆腔彻底改造前的南曲原始曲调,可以帮助解决昆曲的许多难解之谜。
记者:《太古传宗》是明万历时期以前的曲谱,它也可能是明代的曲子,怎么能一定认为是元曲呢?
陈玉成:曲子是古代汉语诗乐的特殊品种。从周朝诗经到当代戏曲曲艺,汉语传统歌唱都是齐言体,惟独曲子是长短不齐的杂言体。曲子从隋唐诞生,到清末式微,曲调和唱法经历三次大的变动。第一次是唐末战乱,乐谱失传,多数曲子有辞无声,以词体形式存在。第二次是南宋与金国分离一百多年,曲子旧调在中原及北方地区一直延续,未见有被改变记载;南方则与当地民歌俚调结合,形成地方声腔。元代统一后,北方曲调传到南方,南方人发现唱法不同,遂有南曲和北曲之称。第三次是明代后期昆腔诞生,南北曲唱法尽归磨调昆腔。元代初期到明代中期三百多年间,北曲子的唱法保持稳定,未有大的变化。
元代是曲子繁荣的高峰,诞生了大量优秀作家和经典作品。明代立国之后,朱元璋和他的子孙重视传统戏曲和音乐。《明史》记载“洪武初年,亲王之国,必以词曲一千七百本赐之。”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献王朱权编撰首部北曲谱《太和正音谱》,朱元璋孙子周宪王朱有燉著有北曲杂剧三十多种,朱元璋九世孙朱载堉是著名乐律学家。清唱曲子和观赏杂剧是明代主要娱乐方式,教坊应承及官商大户宴客都唱北曲,这种情况在明代小说《金瓶梅》里有几十处记载。元杂剧《西厢记》明末在南教坊仍有演出记录。重视和传承是明代对元曲的总体态度,史书上没有明代对元曲声腔革新、改造的记载。
唱完《太古传宗》有一个感受,曲子旋律优美,声调繁复,作曲技巧高超,应该是专业乐工创作、经过千百年历史淘汰留下的精品,专业性强,想改造它很难。从曲文看,《太古传宗》收录的是元明两朝作品;但有些曲牌曲调非常古老,可能保留了隋唐时期旧乐调。
记者:元曲的失传是因为和硕庄亲王主持官修《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》的原因造成的吗?他为什么要这样做?当时是什么样的背景?
陈玉成:个人分析,元曲失传有三方面原因。一是戏曲自身发展进步。元杂剧一本四折全部由一人主唱,只唱北曲,剧情和表演简单,全靠曲子支撑,舞台效果单调。明传奇发展出男女对唱、南北曲合套,剧本结构和篇幅都有大的发展,《牡丹亭》等大传奇一本五十五出,小传奇也有二十五出左右。传奇兴起之后杂剧消亡,是传统戏曲发展进化的结果。二是昆腔新唱法流丽清柔、一唱三叹,适应了新的审美潮流,迅速流行开来。三是清代立国后重建礼乐,先后修订《律吕正义》、《九宫大成》。唱曲采用了已经完成雅乐化改造、传到北京不久的昆腔,元明曲子因前朝旧调被舍弃。
记者:这么说,《九宫大成》的曲谱就是现在的昆腔体系,《太古传宗》就是元曲曲谱。你说他们根本不同的三点,能具体解释一下吗?
陈玉成:《九宫大成》与《太古传宗》有三个根本不同。第一是音阶和音体系不同。《九宫大成》南曲全部废除半音阶,变成五声音阶;北曲保留七声音阶,但两个半音阶弱化,以过渡音存在而极少用作主音阶。《太古传宗》南曲和北曲都是典型七声音阶,半音阶做主音阶和调式结音用。这种情况在传统戏曲音乐里见不到,只在日本保留的唐乐、韩国保留的汉乐里还存在。
中国古代音乐体系从周朝开始有五声崇拜,宫廷雅乐采用五声音阶。五声即宫商角徵羽,对应金木水火土、仁义礼智信、天地君亲师、君臣民事物等。五声崇拜是哲学思想和政治制度在音乐上的体现。曲子本是俗乐,完成五声化改造后,靠近雅乐进入宫廷,地位大大提升。
第二是板眼即节奏不同。《九宫大成》曲体格律化,曲牌板式和板数固定,称为“定式”;稍有差别称为“变体”。所以它收录两千多曲牌,还有两千多变体。制曲要依“定式”,字数和句数有严格规定。《太古传宗》保留曲子音乐特征,不限制曲体,曲牌板式和板数灵活。旋律优美、情绪饱满处,可以重句叠词,板数和乐句根据需要可延长。有些同名曲牌,在《太古传宗》里比在《九宫大成》里长度超过一倍。
第三是作曲原理不同。元明南北曲每个曲牌都有固定旋律,先有曲调制词从之,同一曲牌制词无数,不同曲文旋律相同。因此《太古传宗》所载曲谱是以腔传词。这种方式创作优秀歌曲难、乐工需要背记大量曲牌、把新词填入旧调需要一定技巧,专业性要求高,非优秀乐工难以完成。昆腔舍弃曲牌原始曲调,根据曲牌属性、板式板数和字之四声腔格度出新腔,旋律特征不明显,属于以字行腔。昆腔在明代后期完成了格律谱制订,清代前期完成了乐谱编撰;文人创作有谱可依,乐工度曲有法可循,制曲和度曲标准化、格式化,专业要求降低,昆曲很快由文人和乐工走向大众。
记者:《九宫大成》和《太古传宗》里边的数千首曲子,你都唱过吗?
陈玉成:我会唱古乐谱,又跟专业老师学了昆曲。拿到《九宫大成》后,用几年时间从头到尾唱了一遍,不喜欢的曲子唱几遍就翻过了,好听而不见传唱的曲子抄出来教给曲友。后来考证《太古传宗》时,需要《九宫大成》做对比,就方便很多。
拿到《太古传宗》后,有六、七年一直唱不出来。它虽然是工尺谱,但记谱方式与昆曲谱不同,而且是琵琶伴奏谱,用昆腔唱法唱不成。为了读懂它,十几年来看了大量古代乐律学、曲学书籍,又学习了传统乐器如均孔笛箫、三弦、琵琶,终于把它唱出来了。唱对以后,才发现它的曲子是那么好听,音乐性很强,与我们听到的所有传统音乐都不同。最近三年来一直在唱元曲子,《太古传宗》反复唱了很多遍,把昆曲都丢下了。为了方便更多人习唱,我正在把《太古传宗》前四册乐谱翻译成昆曲工尺谱,已经翻译抄写了三册。
记者:举个例子,把《九宫大成》和《太古传宗》的同一曲牌的不同,展示给大家。
陈玉成:有一首小曲《山丹花》,好听易唱,在《太古传宗》和《九宫大成》里分别是这样:
《太古传宗》 《九宫大成》
记者:《太古传宗》是明南教坊乐工顾子式存传下来的,历史上怎么没有顾子式的记载?
陈玉成:中国自隋朝建立乐籍制度,到清代雍正年间废除乐籍,存在持续一千多年的音乐奴隶制。乐籍来源有战俘、罪人家属,明代把元代贵族和政治犯家属也打入乐籍。一旦入乐籍,世代传承,不准读书、科举、与吏民通婚、不准入家谱和祖坟。历代乐工很少有留下姓名和行状记载。文人擅长写戏文和曲子,但耻与乐工交友。一些著名乐工可能会留下姓名,但关于他们的史料确实难觅。顾子式以及他的姪孙等除了在《太古传宗》和《九宫大成》留下名字,其他地方再也找不到记载。昆腔发明人魏良辅也只有一些间接笔记史料,直接证明材料至今未发现。
记者:你对昆腔和元曲前后研究了多久?你都研究了哪些古籍?有哪些论著成果?
陈玉成:我学习和研究昆曲有十五年。从2010年开始接触到《太古传宗》,因为搞不懂,花在它上面的时间精力最多。
《太古传宗》是元明时期流行歌曲,清代以来不见传唱,湮没几百年还能留下曲谱,实属万幸。有好多个夜晚,我轻声唱着这些曾经脍炙人口的曲子,被它优美的旋律和背后的故事感动,泣不成声。但是光有感动不行,还得对它的来源和记录过程进行考证。音乐方面,遍读唐宋以来的乐律书、古乐谱,包括民间古乐谱和日本回流古乐谱,唱读明清以来各种昆曲谱。曲论方面,翻烂了十五册的《历代曲论汇编》精装本。文字方面,查阅了元明清剧本、曲本如《群音类选》《元曲选》《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》《六十种曲》《缀白裘》《全元散曲》《全明散曲》等。前后用五年多时间考索记录,写出六篇文章,分别是:《<太古传宗琵琶调宫词曲谱>曲体考索与曲调分析(上、下)》《<太古传宗>所存元明南北曲曲调考析》《<太古传宗琵琶调西厢记曲谱>曲调辨析》《昆腔“南曲五声”解谜》《曲有调,何须度》《发现元杂剧曲谱》。
记者:你有自己的研摩演唱团队吗?
陈玉成:郑州有昆曲爱好者团体中原昆曲社,已经有十一年了,我是发起人,给大家教曲、伴奏。曲友们利用周末时间唱昆曲,还多次到江南参加曲会,反映很好。去年杂剧北曲爱好者又成立了元音社,唱元明南北曲。唱曲子的人有十几个,多数会唱整折《西厢记》。今年以来我们把曲友们清唱的元曲发到网上,点击量有几万了。
记者:挖掘历史宝藏,让躺在博物馆里的文物,写在古籍中的文字,活起来,动起来,传承和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,增强民族自信,你做得很好,很有意义。你知道你的挖掘和发现,让元曲再现声腔有多么大的意义吗?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?
陈玉成:中国古代音乐文化丰富,诗乐歌唱发达。宋词元曲,最美好的一段音乐曾经遗失。这段空白给补上了,我们感觉很幸运。这是文化的力量,万古江河,绵延不绝。通过重唱和分析《太古传宗》,可以了解古代音乐、戏曲,解决音乐史和戏曲史上一些难题,为复兴中华传统文化提供历史资源。
目前正在努力把元杂剧《西厢记》做成清音版;还想跟专业剧团合作,做成彩扮演出版,让元杂剧重现舞台。
记者:你有用原调演唱的元曲音频吗?让我们用二维码链接在这里,供大家品鉴。
陈玉成:好。
《赶苏卿·醉花阴》:
《西厢记·后庭花》:
(通讯员陈贞权、赵慎珠 光明日报全媒体记者王胜昔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