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逝去的行动凝结为记忆的静物
——读郭金世诗集《青瓦诀》
张柱林
众所周知的是,浅藏深埋在人类记忆中的情感多种多样,有些或许会永远被压抑在无意识深处,有些则会时不时涌出浮现在意识中。在圣奥古斯丁的《忏悔录》里,对记忆有一段精彩纷呈的刻画:“我进入到记忆领域的宏大殿堂内,那儿储存着各种感官所贡献的无数影像的宝藏。记忆里同样储存着我们的思虑,或经过我们的认知所增、损润饰,或经过感官触发后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有所改变。还有其他被托付和储存其中的、未被遗忘所吞没和埋葬的一切。当我进入这个宝库,想征调我需要的,有的一呼即至,有的姗姗来迟,仿佛从幽深处搜寻获取。另一方面,当我寻找其他需要的东西时,有些事情却仓促蜂拥现身,好像在说:‘难道不就是我们吗?’这时我挥动心灵之手将其从记忆面前赶走,让我所要的从躲藏处出现。有些像是听从召唤,秩序井然地从容而至。之前事件的记忆让位给后来的,如此将其重新珍藏起来,以备我需要时唾手可得。当我重述记忆时,上述种种情形便发生了。”文学固然是想象力的事业,但必须承认,作家总是首先从记忆中开掘自己的文学资源的,想象的翅膀需要立足于坚实的记忆基础之上,否则就成了无本之木、无源之水,总有枯竭的时候。读郭金世的新诗集《青瓦诀》,就能深深体会到记忆所产生的力量,对他而言,诗意不在想象的远方,就在记忆深处。
那些曾经是山区农人日常生活和生产的必需品的旧物件,现在确乎从诗人的记忆深处涌现出来,让熟悉这些器物的人产生亲切感,也能让没见过的人遐思。比如蓑衣,曾经是农民必备的雨具,现在只能“心甘情愿匍匐墙上”,沦为“改朝换代”的牺牲品和纪念(《蓑衣》)。蓑衣披在身上,配套的斗篷则戴在头上,现在命运一模一样,只能挂在墙壁上,“曾经阻挡无数风雨”也曾经“头顶无数烈日”的光荣烟消云散,“成为即将被遗忘的事物”(《斗篷》)。时移势易,徒然让人产生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伤感。诗人不能忘怀那些旧时的环境、建筑、器具、植物或动物,它们现在或者已经消失,或者挂在墙上,或者被遗忘在某个角落积满尘土,青冈树、玉米(地、酒)、仡佬寨、走过的路……念念不忘,反复吟咏。这里重要的不是物,而是背后的人,是人的行动、作为、故事,是这些事件背后的情感。主人远行,不吃不喝不睡的大黄狗失踪了七天七夜,虽然最后回来了,但没有多久就“真的成了消失的遗物”(《大黄狗)。狗身上所蕴藏的忠诚与情义,让人类自身的情感也得到了升华。如果没有长期生活中的相伴、遭遇、共同的经历(看家护院、赶山围猎),不可能有这样的深情厚谊,也不可能有这样长久的怀念,因为缺乏这种深刻的联系,那仅仅就是一条狗而已。同样,老屋如果不是因为庇护着其中生长的人,存留着一代代人的生命印记,传递着人间烟火,当然就不会值得守护(《老屋》)。在时间的长河中,在浩瀚无垠的宇宙里,这一切也许确实只是“微不足道的历史叙事”,将“化作尘土,轻描淡写”,但对于当事人而言,往事刻骨铭心,即使斗转星移,也不减少其光辉,恰如“银簪永葆信物本色”(《银簪》)。
读者必须认识到,这些以前在桂西北山区乡村习见的事物,只有和诗人的独特个人经验,尤其是其对这种个人经验的独到描述融合到一起,才可能成为诗歌的有机组成部分,或者导致诗歌的诞生。也就是说,必须有行动或事件的发生,才能最终凝结为记忆的静物,但这些行动/事件本身不能自动呈现为静物,必须通过诗歌的中介,将记忆搜集、融合、发酵、提纯,最终形成读者读到的美轮美奂的诗句。《灵魂的脚印》一诗,源自中国民间传说,对于最初听到这一传说的人,甚至是有点恐怖的,说是人死后,必须把生前所有的脚印都收走,才能安心前往另一世界。以“收脚印”为素材写成的作品,著名的有王鼎钧和杨绛,特别是前者,别出心裁地将其和乡愁联系在一起,言近旨远,寄托遥深。郭金世并没有明确提及“收脚印”的传说,但其中却暗含了相关的隐喻。“流落天涯”“神台上的香火”“脚印还原”等,虚虚实实,似有还无。尤其是“让自己的灵魂丢失在人间”“想象下一个脚印与上一个脚印重逢的样子”,启人遐想。“自己”是谁?新旧脚印是属于同一个人,还是各有其主?重重叠叠的脚印本身,甚至可以视为文学史自身的象征。如果说诗人各言其志,抒情多从自己的直接经验中来,并不能排除这些情感的表达、修辞,常常是将历史的、文化的意涵有意无意地融入、嫁接到个人的切身体验中,从而获得丰富复杂的韵味。这里我们且以诗集的题名《青瓦诀》为例,稍作分析。瓦作为文化和诗歌、哲学的寄托与隐喻,从庄子(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)到李商隐(一春梦雨常飘瓦,尽日灵风不满旗),在中国文化中源远流长,而“青瓦”或其常见的形式“碧瓦”更是无数文人墨客歌咏过的。青瓦这一意象虽然不能指认为中国文化这一整体,但说其内在于中国文化,就像“秦砖汉瓦”中的瓦一样,是没有疑义的。诗人自己也承认,之所以选择青瓦作为旧器物的象征,就因为其具有“沉甸甸的历史感”(《后记》)。“诀”当然是告别,据作者说,还取其“藕断丝连”“欲罢不能”之意。我倒更愿意将其理解为该词的另一常用义项,即方法、路径。当然,《青瓦诀》的直接来源是集中的《旧瓦片》,里面描写的是站在墙脚的青瓦片,已然被“新鲜事物代替”。新时代的生存法则是“物竞天择”,这当然没什么可埋怨的。但确实心有不甘,“不肯放弃”。曲曲折折,一唱三叹。最终,诗歌以“生命从一粒粒尘土开始经受火焰熔炼/在人世间遮风挡雨之后,慢慢回归尘土”作结。这貌似来自《圣经》的话,其实在多种文化中都有类似表述,但用在旧瓦片身上特别贴切,原来就是泥土,最终回归自身。瓦如此,人如此,文明亦如此。
“诀”,确实就是整个诗集的主题。但真正的告别是艰难的。《青瓦诀》既是郭金世对逝去的过往岁月的深情回望,也是唱给传统乡土社会的一曲无尽挽歌。“日子一个个蒸发”,亡人留下的酒壶只剩“满腹牢骚与风月”(《酒壶》);曾经锋利无比的弯刀如今“被电锯或割草机抛弃”,只能感叹“人间冷暖”(《弯刀》);从前“给黑夜送去光明”的煤油灯如今则空余“无处收留的躯壳”(《煤油灯》)……诗集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抒发对于往事、自身经历、病痛的感受与体验,当然也包含种种联想与思辨,同样充满了一种欲说还休、欲拒还迎、感时伤怀的忧郁情调。也许有人会说,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,对于世事人情,应该当断则断、应舍则舍了,但诗人偏不。《隐忍》一诗,被置于诗集最后,非常具有象征意味。哮喘是让人难受的慢性病,受环境因素影响很大,一般无法根治,所以会反复发作。诗中很多句子,都在描述这种让人烦躁的疾病症状,如“胸口被堵”“堵在喉咙/吐不出来,也咽不下去”,等等。不过,这些句子也会让读者产生这是在描述某种精神状态、言语行为,或者是人生际遇,甚至是诗歌写作本身的隐喻。“围堵”与“隐忍”,真的似乎在诉说一种境遇及其反应。人生也罢,写诗也罢,不是经常处于这种进退两难、左支右绌、顾此失彼的难堪与尴尬情状中吗?借用弗洛伊德著名的说法,逝去的对象如果一直存在心中,挥之不去,就会产生忧郁的症状。《隐忍》里“走不出”“马拉松式的噩梦”等描述,是在提示我们,像诗里所说的“释怀”“平静”其实非常艰难,而“焦躁”“急躁不安”“莫名的疼痛”更可能是人生的常态。
话说回来,郭金世写下并编成诗集《青瓦诀》,本身就是行动/事件,而不能简单地视为只是记忆的静物,将其当作残存的遗迹或灰烬。尽管不乏忧郁与哀悼,但必须承认,写诗在这里就是生命的敞开、绽放与涌现,也是试图为逝者“留下尊严”“记录……证词”(《陶罐》),可以说善莫大焉。
【作者简介】张柱林,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,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理事、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。出版《一体化时代的文学想象》等专著,主编或参与编撰著作多部。在《当代作家评论》《光明日报》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》等海内外报刊发表文艺评论、散文等作品多篇。曾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、广西社科奖、广西文艺评论奖、《南方文坛》年度优秀论文奖等奖项。
(原发于《广西文学》2025年第6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