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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4年10月某天,园区筹委会的小白楼照例人来人往。我正埋头根据工委会议精神整理下午要用的新闻发布稿,斜塘镇文卫助理老沈进了我的办公室,咋咋呼呼地叫:“旺墓村西头的老庙是古物,不能拆啊!”
我问:“它进入国家文物保护系统了吗?”
老沈急了:“村窠里的一座老破庙,哪有这资格!”
开发建设初,筹委会人手短缺,我曾奉命在做好新闻宣传的同时,协助一位老领导兼管新划归园区管辖五个乡镇的文、教、卫。这位老领导的主要工作是“借鉴新加坡经验”,权重比我大得多,所以我得主动多挑担多跑腿。五个乡镇的文、教、卫事务一大堆,既要确保顺畅交接,又要确保照常运行,而我们居然还能顶住大半年没出事。园区筹委会项目方方面面的筹备工作也都这样。现在细说起来,还真没人信。我没有三头六臂,常用的办法,就是常与各乡镇的老站长们、老校长们、老院长们在一起开小会,有难题,大家商量着解决。交道打多了,就都成了朋友。斜塘文卫助理老沈,是我倚仗最多的乡镇干部之一。
但此刻,老沈来得有点不是时候,因为现在园区项目从无到有已经初步站稳了脚跟,机关人手从十来人增加到好几十人,分工也在细化中,“筹委会”上升为“管委会”已指日可待。新闻宣传本是我的主业,我正开始有意识地一步步脱离兼管的乡镇“文教卫”,还瞅准时机,把抽屉里的那枚“社会事业专用章”也交了上去。但“首问负责制”,是筹委会的一项内部严令,基层机构、中外企业,甚至老百姓个人,但凡有事找上门,机关人员“事不关己”或“一推了之”是绝对不允许的。这是园区创业之初就立下的一条铁律。即使不清楚某事该由谁管,第一个接手人也必须先把事情弄明白,然后向上汇报,交领导协调。于是,我请老沈先回去,说好等下午开完记者会,一定去现场看看。
待我赶到斜塘,再由老沈他们领着来到独墅湖边的旺墓村,天已黄昏。
落日挂在天边,那座古庙静静地卧在村舍间,周围是荒草和少数枯树。老沈说,这是座土地庙,自古以来都是村民逢年过节祭拜土地老爷的圣地。虽然在特殊时期它一度做过学校,甚至做过饲养场,但无论怎么潦倒,逢年过节来自周围几十个村子数万村民的香火从来就没有间断过。
那庙不大,因年久失修,部分墙体有坍塌。单檐歇山顶结构,总高不过六七米。屋檐离地面才一人高。正殿是东西向三间,向北伸出一段五六米长的廊,构成一个“丁”字。梁柱都特别粗,柱漆虽然都已脱尽,但本色原木很有沧桑感。那几组斗拱更是硕大粗壮,好有气势,而且还不失精致。
从布局看,庙门不寻常,竟是朝北开的,这真有点怪。庙四周有着蛮大一片基座,在乱草里可找到几组圆鼓鼓的础石,它们对称排列,可以想见小庙昔日的规模当比现在还要大些。
庙里供奉的神像被移走看来已有年头了。老沈说,有人把这庙叫作“福德庙”。福德,是传说中周武王时代的税务官,他公正廉明,爱护百姓,造福地方,被看作土地之神。全国各地都拜福德庙,老百姓都把福德庙称作土地庙,总是来此求丰收,保平安,去病消灾。据说无不灵验。
空落落的神坛上积着厚厚的烟灰,散落着一簇簇的香头。老沈摸了些烟灰在指上,轻轻地捻着,说:“神像泥胎不在了,但土地老爷其实一直都是在的,在老百姓心里呢。”
我对祭祀习俗、对古建筑知道得远不如老沈多,但此时身在庙中,的确能感受到乡亲们故土难离的惆怅和对未来生活的迷茫。我明白了,这事不仅涉及文物保护,更事关人心。
这次我来得匆忙,又完全没想到村窠里藏着这么一座神奇、神圣,且还精致的土地庙,没带只照相机,很有些可惜。
折返时,天已擦黑。我们绕出村来,驶上机场路,要穿过8平方公里的园区首期开发区。建设工地上灯火通明,机声隆隆,与周边寂静的乡村比,完全是另一番景象。远远近近到处桩机林立,冒气的气锤举高落下、举高落下,把一根根巨大的桩柱硬生生往地下岩层插进去。大地伴随着气锤的击打声颤动。千年古城的东郊,一座现代化新城正在诞生,这就是我们正在干的大事。用新加坡同事的话来说,这里的建设“如火如荼”,每次经过,都令人热血偾张。
一路上,运土方的、运桩柱的,各种大型工程车吼鸣着来回穿梭,我们小小的桑塔纳在其间穿行很是艰难,末了还是被“卡”住了。卡久了,驾驶员小郑要下车找那些开工程车的司机论理,我阻止了他:“人家心急火燎,争分夺秒,是任务在身,而我们只是下班回家。你有充分的理由吗?”
倒不是我怕事,实在是,我一路上都在想着保住斜塘小庙的充分理由。仅凭一己浅见、一时感动,怎么挡得住滚滚向前的工程车?为了小庙承载的那份沉沉的乡愁,我向上反映时必须要理由充分。而充分的理由,很可能是在老沈说的“文物保护”中。
经过几天的辗转打听,我终于走进了苏州市文物保护委员会的权威专家王仁宇的办公室。
虽未经预约,但我是有备而来,讲了情况,并出示了自己凭印象画的小庙草图,王仁宇听得很认真,这使我看到了一些希望。但末了,他喃喃的一句话,又叫我把心提了起来:“之前,市里对园区规划涉及区域的文物遗存是做过摸底的,但清单里怎么没见提到过它呢?”
王仁宇还是如约来到了园区。没想到的是他老先生出城做野外调查还打上了领带,更没想到他还带来了市博物馆的两位专家钱公麟和陈嵘,阵容老大了。我领着专家们直奔斜塘旺墓村,老沈在那里与我们会合。
果不其然,那座埋没在荒草丛中的破败小庙,使得专家们一见就两眼放光,兴奋不已。
专家们说,从单檐歇山顶和梁柱结构看,这庙的确是很有年头的。他们也特别注意那几组连接梁柱的斗拱,认为这样壮硕又精巧的斗拱形制,只见于宋代建筑。他们共同得出判断:这是约800年前南宋木结构建筑的遗存,即使是在苏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也是很少见的,而且在中国建筑史上也值得写上一笔。
专家们的眼光又停留在土地庙附近的一座三跨石板桥上。村民立刻摇来小船。凑近细看,专家们认为,小桥的石板为宋代常用的武康石。榫接结构、石条中间厚两头薄、打磨细致、两侧有雕花,也都是宋代的典型做法。桥北侧刻的文字,说明此桥在明朝正统八年有过一次重修,而它的结构和用材,无疑都是南宋留下的基础。所以专家们判断,小桥和土地庙当是一个相得益彰的精美组合。
保住古庙,这下可有了充分的理由。当时,这些理由还只是专家们彼此间的片言只语,但它们瞬间不胫而走,惊动了村里所有的父老乡亲,围观的人越来越多。村长把专家们请进一间空屋。被允许跟进屋的,只有村里的几位长者,其他人等只能在外头隔着门窗听热闹。我注意到,外面有些妇女是特地戴上花头巾,穿上传统的水乡盛装赶来的,这与今天王先生下乡实地勘察还打上领带,刚好不谋而合。
还好,我这次带了只相机。我拍下了专家和村民代表讨论“庙门为啥朝北开”的热烈场面。这只相机有自动记录时间的功能,在照片上留下了“1994-11-12”的记录。
此后不久,我从五乡镇文教卫的工作中完全解脱了出来。有关旺墓村土地庙的情况报告,连同现场照片,都一式数份,放在了筹委会几位主要领导的桌上。事情交出去了,就不便再多过问,但这庙和这桥,一直挂在我心里。
1997年,旺墓土地庙和小石桥依原样重修。工人们在原有地基的土石中,发现了一些宋代士兵配备的军用水壶的碎片!这进一步证实了专家们的判断。
重修完成,旺墓村已经隐入了历史,昔日的老乡都搬进了不远处的新楼群。土地庙和小石桥,静卧在中科大研究院楼群的怀抱中,但仍旧是开放的,不收门票,不收停车费,香供也是任人随意领取。这里整天香烟缭绕,游人如织。逢年过节,天刚亮就会有人赶来等着“烧头香”。土地老爷已经金身重塑,被供奉在正殿中,还配上了土地婆婆像。两位老神仙白须白发,慈眉善目,好暖人心!
2002年,斜塘土地庙和永安桥竖立起“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”石碑,堂堂正正进入了国家文物保护的正册。
(作者 李巨川 袁轩)